父亲的母亲,我的祖母,一个缠着小脚的女人。
父亲虽然受过教育,写文章却不是他的本行,反而是一直摇笔杆的我。所以我决定为他写一篇关于他与她母亲的文章,在生命里留一个纪念。
虽然我不知道父亲是否想为他的母亲写一些东西以作为表扬,或者是纪念,不过,在以往父亲与祖母的交往、谈话,以及他不时吩咐我关心祖母,并经常会在前往大伯家中与祖母见面时,先把钱塞入我手中,言行举止都让我深切感受到他对祖母的敬爱。
我知道父亲这种做法是希望祖母对孙子的孝顺行为感到欣慰。在祖母面前,也就在那一刻,父亲的脑海里还有什么事比让老人家开心更重要的呢?我想,没有,肯定没有。
父亲深爱他的母亲,就像他深爱自己的子女一样。然而,他的这份爱,现在只有一个表达方式,另一个只能在心深处化成怀念,这是因为祖母已经不在人间。(祖母是于1994年9月24日逝世。享寿积闰90高龄。)
祖母逝世时是怎样咽下最后一口气,双脚伸直时是否曾辛苦挣扎,或是已无所憾的含笑而终?当时她身边是否有人在守候,或者是在她停止了呼吸后才知道她已仙逝?这些我都不知道,因为祖母逝世时我身在外地。
我是接获母亲电话后才知道高龄祖母逝世,电话是由母亲拔来,相信这是因为父亲在知道祖母逝世时已悲恸得不能自己。
祖母在生时是与大伯同住,父亲经常都会去探望,笑着听她重复了几百次都不会厌倦的教诲,与她分享生活中的点滴情趣。然而,现在却因阴阳相隔而已没机会好好的看一眼了,如何不教他心碎。
在异乡现实生活中的我接获这项消息时,同样感到难禁的神伤。虽然在思想与生活方面与祖母有很大距离,离乡工作后只是一年见她一两次。她毕竟是自己的一个亲人,同时也是父亲所敬爱的母亲,那股神伤流露自心底,不是在灵前所需的一种装扮。
远在他乡的人都有这种神伤。近在祖母身边,曾经与她度过多少岁月,在她呵护下长大成人,体会养育之恩如此深受的父亲,伤心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。
然而,在赶会乡的途中,我的悲伤渐渐的转化成一种安慰,那是感觉她老人家终于得到了解脱的一种安慰。近90岁的老人家,子孙满堂,大家都活得好好的,这一生的憾事应该不会太多。
尤其是祖母在世时已经乐天知命,对于自己的身后事都已安排得妥妥当当,包括交代要将她火化,在睡佛庙里为自己安排了灵位等等。生时对子女照顾的无微不至,死时也一样不让他们操心。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事,却是一个平凡女人展现潇洒的一面。
在我心目中,她是走得很潇洒,应该是无牵无挂的。一个缠着小脚的女人,她的一生应该会比许多人走得很辛苦,而最后一刻,却应该是最洒脱的。
从父亲口中知道,祖母是从中国越洋而来,年轻的时候因生活迫人,毅然带着数名年幼儿女离乡背井来到南洋。一个缠着小脚的传统女人,就这样在蕉风椰雨中,把下一代抚养成人。
缠着小脚和这样的一个身份,她当时生活有多困难与会面对多少辛酸,是可以想象,却无法言传的。
从父亲口中知道她当时在槟城青草巷落脚后,就在半山椰林里一间亚答屋(现在已发展成单层排屋住宅区)与子女相依为命,种菜养鸡,自力更生。
虽然难以想象她当时的贫苦生活,却从父亲的口中知道,他们当年的三餐许多时候只是白饭渗咖啡乌,喝的是山上自行挖掘的井水,吃的是自己种的菜…。
父亲说,祖母养的鸡生蛋时,是家里人最开心的时候,因为鸡蛋不但可以吃,还可以拿去山脚下换米,换一些心里想了许久,价钱又不会太贵的东西。
虽然家里贫穷,祖母还是没有忽视让子女有求学的机会,当然,最后还是因为贫穷而不能让他们继续深造。大多数只读完小学就得外出工作。然而,再苦也不能苦孩子,再穷也不能穷教育的精神,她还是尽当时最大的能力体现了。
她所抚养的四男两女都在马来西亚落地生根,成了家也立了业,在逐渐繁荣的国土上继续养育了下一代。
我父亲排行第三,虽然在贫困生活中生育了我与妹妹,却也因为延续了祖母的精神而把我们养育成人,让我们读了小学、中学、以及学院的课程。这是祖母当年无能力继续实现的最大希望。
是天生血缘吧!我对祖母也存有一颗敬爱的心,虽然不比父亲的深厚,却也是源自同一个地点。
印象最深刻的是,祖母虽是缠着小脚,行动缓慢的女性,却还是持着一把黑色的雨伞,独个儿搭巴士,从青草巷下到城市找父亲,在我们的家小住。虽然父亲多次劝她不要如此远行,她还是坚持,只为看一看自己的儿孙。
祖母到来,最高兴的莫过于经常会发热气的我,因为祖母随手找来一根针,用火烧一轮后就在我背部仿效岳飞母亲刺背,其实是在“放血”。她这一些传统医术,倒也帮助了不少人,还有,她传统的“抓蛇”医术,也拿了好几条“蛇”呢!
生活中的接触,让我在成长中一再体会到父亲对祖母,祖母对父亲的爱。父亲心目中的母亲,是伟大的。在我心目中的祖母,也一样是伟大的。
我还记得她经常说的一句话:不一定要发达,不一定要出人头地,最重要的是要有正当的工作,不要成为社会的寄生虫。在独自面对她时,她曾一再叮咛,要我好好的孝顺父母。
印象最深刻的还有一句:老人家如果跌倒,不要用手去扶,只要给她一张木凳,让她自己慢慢起来。祖母的话在我脑海里能留下这些印象,在父亲的脑海里的相信会更多。
父亲的忠厚、仁慈、克勤克俭,是祖母在唠叨中的教诲。虽然他现在不是大富大贵,却因为这些教诲而生活得自在,对我来说,他对得起家庭、社会,甚至对得起国家。
虽然父亲的母亲已过世,然而在他的心目中,她是至亲至爱至敬与至伟大的,这个地位,没有人可以取代。
如果说天下的妈妈都是伟大的,那么,在我眼中,祖母更伟大,或许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,然而,她从中国来,在这里落地生根,在贫穷中养育子女的过程,以及在临终前所作的种种安排,却是许多妈妈所不能比的潇洒。
人间,如果最重要的是能潇洒走一回的话,我父亲的母亲,也就是我的祖母,真正做到了这一点。缠着小脚,一步一步潇洒走过生老病死。
注:此文刊于南洋商报副刊南洋文艺(1998年1 月)。
刊出前与父亲“访谈过”,刊出后也和父亲分享过。
12年后要儿子根据剪报帮忙打字然后才来修正并上载这里,相信父亲在天之灵会看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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