题目：落发随风去。
作者：林迎风。
收录：马来西亚当代微型小说选。
李娟象征式梳理伴着自己七十多年，曾经让她引以为荣的乌黑，如今已霜白的发。
是的，就只能用十只弯弯甚至是有点颤抖的手指了。对稀疏的头发而言，梳子早已不管用。岁月穿过后留下太多空间，一不小心，梳子还会划伤头皮呢！
这样子梳头其实不也需要镜子，在舌尖沾一点唾液，左右按按，它就贴贴服服了。就像心情一样，经历了这么多，在一闭目一沉思之际，再大的激情亦能平伏。
来这里已经三个多月，心情更如一湖死水。今天起床后，李娟在房里整理好多次，宛如那年初次和男友约会一样的细心。从上至下，里里外外都要整整齐齐的。越整理越却有点不平静，想到即将要拥抱的温暖，心里甚至有点小鹿乱撞呢！这一点点激情，像被顽童朝湖中乱投小石子一样，一次次激荡，一圈圈涟漪，然而，她就是边整理边享受着。
阳光越过篱笆驱走夜里遗留的微寒后，老人院的老人就会被工作人员扶着或用轮椅推着，在花园里沐浴晨光，一双双昏黄的眼睛都会不约而同望向大门口。大门口向东，是朝阳升起的地方。光线虽然会让老眼难受，他们宁可半眯着眼睛，老半天都不舍得把视线移开。
李娟今天算是幸福的，门一打开，小孙女就蹦蹦跳跳进来投入她的怀抱。那股钻进怀里的温暖比阳光还要窝心，拥抱它远比那年恋爱时的温暖还要实在。
“阿嬷，你的头发又脱了。”依偎在她怀里的小孙女看着婆婆手掌与指间纠缠着白丝，细心的将它抽出。一根，一根，轻握在小手里。儿子近四十五迟婚后生的小女儿，就是在她心湖里抛石子的小顽童。
李娟用力挤开脸上重叠的皱纹，绽放笑靥，又企图掩饰无牙的笑着问：“是吗？今天又掉了几根？”
“五根。”五岁的小孙女张开一只手掌：“上次是七根。阿嬷，你掉了十二根了。”
“呵呵，你没来的时候，这些头发不也都在掉？”她及时将笑容停留在嘴角，不让它消失。这模样就像发现嘴角沾了一粒饭粒后有点不自然。轻抚着小孙女乌黑发亮的头发，她低头闻着发间散发着洗发精的清香，虽然是人造的，却远比满园自然花香来得动人。
难得看到一个月才来一次的小孙女，李娟总希望留在小孙女脑海里的印象是开心的。或许潜意识里是在担心自己愁眉苦脸后，小孙女不会再吵着父母要来；小孙女不来，自己的心湖又得像一滩死水。
“阿嬷，一天五根，天天都掉，你的头发很快就会掉完了，为什么不用生发水？爸爸在偷偷用，下次我来的时候拿一些给你，好吗？”
“呵呵，.....咳咳，....，呵呵.....。”李娟又是笑又是咳的，一股热浪从眼角欲涌而出。
在一旁和管理员交谈的李心华看到母亲和孙女有谈有笑，心里踏实多了。原有一点内疚也就此被踏住，潜意识里简直就想把这股老是堵在胸口的感觉踏进泥底。反正母亲之前也说了，老夫少妻，要多疼太太一点。
“老公，你看妈在这里是不是比较开朗了？我都说了，我们的决定是没错的。”站在一旁的陈淑芳用手肘轻轻推着李心华。
“是啦，我知道你没恶意，但这里的开销也是一个负担啊！”
陈淑芳用手一扬长发：“要不然？你留在家里照顾她咯，我的美容院将要开张，接下来我可没时间留在家里。要你请女佣，你又担心这害怕那的，这世上哪有这样多坏人，.......。”
“小声点，不要让妈听到。”李心华打断了太太的说话。
管理员写好收据后递了过来，陪笑着说：“李先生，你放心好了，我们这里有专人负责，你所签的配套也包括了老太太身后事。后面的思亲亭风景与风水可是一流的，等下可以去选你认为满意的位子。”
陈淑芳接过收据一看：“葬在这里都要这么贵，能不能折扣多一点？”
“阿华，你们在说什么？”李娟听到这些内容，猛地回头双目怒瞪：“将我葬在这里？我说过，死后我要和你老豆葬在一起。”
“妈，现在墓地很贵，这里的配套，....。”李心华话还没说完，就看到陈淑芳用眼角示意自己不要说话。意思是都已成了定局，就要避免多说话。
“我答应你们住进来，是为了让你们方便。你们两人都要做工，家里没人不方便照顾我，我知道，但是，你不要骗我！”李娟声音沙哑着：“你答应要将我和你父亲同葬。”
“阿嬷，你说你来这里念佛吃斋，你不回来住了吗？”小孙女一脸疑惑：“你回来住啦，我来照顾你，好吗？”
你一言我一语后，空气突然凝聚着。安老院的阳光依然照在客厅里老人们的脸上、身上，大门口陆续有一些亲人到访。诺大的空间塞满虚寒问暖的声音，老人的、大人的、小孩的......。
李娟看着不再发言的儿子及媳妇，低下头看到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的小孙女。接触到这一双清澄又天真无邪的眼睛，她突然轻叹一声。
“也好，......，也好。你们这样安排也好。说不定你老豆在那边早已不甘寂寞，另结新欢了。”李娟将小孙女抱得紧紧的，这股依偎在怀里的温暖，和李心华小时候所带来的何尝不一样？
她只剩下小孙女在开放日两个小时的温暖，一个月才一次的温暖，她不想连这一些都失去。用力将皱纹推开再挤出笑容，她轻声的对小孙女说：“宝贝，嬷嬷一定会回来的，那是我们的家呀！你看，白了的头发，都是掉在地上的，就像是你最近常唱的那首歌，.....。”
“阿嬷，那首歌是落叶归根，不是落发归根啦！咦！头发呢？我还想带回去帮你染色呢。”
小孙女低头忙找着，掉在地上的白发却早已不知被风吹到何处去了。
心里一个巨浪翻起，李娟将怀里的小孙女搂得更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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